一線調查!癱瘓者、失明者的“救命稻草”?腦機接口門診爆滿背后的真相
從青海西寧到北京,坐特快直達列車,也要花24小時才能走完2092公里的路程。2025年7月30日上午,54歲的李大哥從老家青海趕到了北京天壇醫院,只想在眼睛徹底失明之前試試他心目中的“救命稻草”——腦機接口。
2011年做完腦膜瘤手術后,李大哥逐漸感覺到視野缺損、視力模糊,不僅生意做不下去,在家走路都磕磕絆絆,生活越來越難以自理,幾年前在當地醫院確診為“視神經萎縮”,被告知“沒有治療辦法”。
直到今年上半年,他反復刷到介紹“腦機接口”技術的短視頻。視頻介紹,這項“神奇”技術“可以使癱瘓者恢復行動能力,也可以完全治愈視神經萎縮”。抱著最后一搏的心態,他來到了天壇醫院神經外科主任醫師楊藝的腦機接口評估門診。

天壇醫院腦機接口評估門診 楊瑞攝
這個每周三開放的評估門診,號源搶手,楊藝一上午要接待20多位來訪者。處理病情時,楊藝敏捷果斷,讓家屬安心:“問題不大”“聽我的,咱一步步來,不好你再來找我”。不過,面對李大哥的訴求,楊藝卻當場直言不諱地說:“腦機接口幫不了你。”
“并非所有神經受損患者都適用腦機接口。李大哥超過50歲,且之前做過開顱手術,不適合再做腦機接口手術了。”楊藝解釋道。
癱瘓病人用意念打字、手彈鋼琴、眼球轉動玩電腦游戲……隨著越來越多腦機接口的醫療植入案例被報道出來,患者和家屬對其憧憬強烈,寄予厚望。今年3月,北京天壇醫院開設腦機接口評估門診,至今已接到800多位患者預約。

楊藝為患者看診 楊瑞攝
2025年被視為“腦機接口元年”。不過,多位業內專家表示,目前腦機接口技術已取得較大突破,但要成為一種成熟的“治療手段”尚有距離。它的應用邊界、適用人群、臨床療效、產業鏈發展等,仍是有待業界探索破解的課題。
科幻走進現實
和李大叔不同,來自北京的老楊已經如愿植入腦機接口21個月了。四肢癱瘓14年的他在2023年10月于宣武醫院手術后,經過三個月的居家康復訓練,就可以驅動氣動手套,實現自主喝水等功能。
這是清華大學洪波教授團隊和博睿康科技聯合研發的無線微創腦機接口NEO的首例患者。更令人振奮的是,如今老楊已經可以徒手吃飯喝水了,一年半的腦機接口訓練,老楊的脊髓神經連接在不斷改善。

清華大學醫學院教授洪波講解腦機接口技術 楊瑞攝
另一位植入NEO腦機接口的患者是河南的小董,同樣是一場車禍造成他頸椎處脊髓損傷,他才40出頭,正值壯年時癱瘓在床,需要60多歲的父親照顧,10多歲的孩子還在上學。小董非常期望自己能站起來,撐起這個家。
從去年11月在華山醫院植入腦機接口,9個月來,小董每天堅持腦機接口訓練,不僅做到了徒手喝水吃飯,甚至可以依靠支具穩定站立。8月1日,央視網《鋒面》記者來到清華大學醫學科學樓,在2樓的展示屏上,看到了正在播放的小董的案例視頻。
在旁邊的神經工程實驗室里,兩位學生正拿著一顆大腦模型勾畫出控制左右手運動的腦區。這是洪波布置的作業,他把自己的大腦3D打印出來,讓學生們練習。“認識大腦,是做好腦機接口研究的第一步。”

洪波講解大腦結構 楊瑞攝
“腦機接口技術的進步要歸功于腦科學的發展”洪波指著自己大腦模型上深深淺淺的“溝壑”講解道:“1924年德國科學家發現了大腦活動伴隨著腦電波的產生,感知、思考和行動都會產生特征性的腦電波。之后,科學家一直致力于解決如何把這些信號接收、解讀出來,和外部機器通信連接的問題。”
據洪波介紹,腦機接口正是通過采集和解碼腦信號,經算法破解“讀取”大腦意圖,將其轉化為計算機指令,使肢體癱瘓的病人可以用大腦意念控制計算機、機械臂、輪椅等外部設備。按腦信號采集傳感器的位置,可以分為三類:侵入式、非侵入式和半侵入式。
侵入式腦機接口需借助手術將電極、芯片等傳感裝置植入大腦組織內部,信號捕捉清晰,但風險相對較高;非侵入式完全規避手術操作,在頭皮上采集腦電信號,無創安全但信號質量受限。而洪波團隊獨創的半侵入式則介于前兩者之間,將電極通過手術置于顱骨下方、硬腦膜上方,既避免了深入大腦皮層帶來的損傷,信號采集也相對清晰,患者老楊和小董接受的正是這一方式。

半侵入式腦機接口NEO 楊瑞攝
除了“讀腦”,據浙江大學腦機智能全國重點實驗室主任潘綱介紹,廣義來看,通過電刺激、磁刺激等方式干預神經系統,如DBS(深部腦刺激)、人工耳蝸等成熟技術,同樣屬于腦機接口的范疇。
今年5月,由浙江大學、浙大附屬第二醫院、南湖腦機交叉研究院等單位組成的侵入式腦機接口聯合團隊完成了國內首例“閉環脊髓神經接口”植入手術。去年7月,61歲的金大叔高墜后被確診完全性截癱。醫生在他腰部脊椎中植入了一根脊髓刺激電極,并在其腹部植入無線可充電刺激控制器。術后第3天,金大叔即能實現彎腿、抬腿等動作控制;術后1個月,下肢運動功能顯著改善,在助行器幫助下,恢復自主邁步行走。
癱瘓患者重獲行動能力、漸凍癥患者恢復語言交流……這些曾經的科幻場景,似乎正在技術突破中逐漸變為現實,為截癱、癲癇、腦出血、帕金森等神經相關疾病診治帶來新方案。
從科研走向臨床
“前不久馬斯克在演講中提到Neualink完成了7例手術。其實在全國12家醫院,我們已經完成了30例臨床植入,下周還將完成最后幾例。”提到很快要向國家藥監局提交腦機接口醫療器械注冊臨床試驗的結果,洪波難掩激動。
這是全球首個植入腦機接口多中心注冊臨床試驗,被《自然》雜志列為2025年最值得關注的科學事件之一。此前,國家藥監局發布公告,明確支持腦機接口技術醫療器械發展,為創新醫療設備審批開辟綠色通道。不過,洪波對于最終的臨床試驗審批結果也很忐忑,畢竟是第一個大規模植入腦機接口臨床試驗。

清華大學神經工程實驗室 楊瑞攝
就在記者和洪波見面的前一天,國家醫保局宣布,設立“腦機接口置入費”“腦機接口適配費”等價格項目,腦機接口技術成熟獲批進入臨床后,可快速進入臨床應用并收費。“一個醫療器械尚未拿到許可證就獲得價格立項,這是很罕見的, 說明患者和醫生都在等待,因此我們更加焦急,希望盡快完成。”洪波說道。
目前,腦機接口技術正經歷從單點突破向可復制、批量化試驗的關鍵轉型。2025年5月,北京天壇醫院成立國內首個腦機接口臨床與轉化病房,每周三的評估門診也一號難求。這背后是腦機接口巨大的臨床需求。據洪波介紹,僅脊髓損傷一類患者,國內潛在需求就超300-400萬人,“脊髓損傷導致的截癱目前在臨床上沒有治療方案,患者終身癱瘓,社會和家庭負擔沉重。”

天壇醫院腦機接口評估門診 楊瑞攝
腦機接口的出現點燃了患者的希望。在門診室外,有不少和李大叔一樣,因為刷到腦機接口的短視頻而來咨詢的患者和家屬。洪波表示,腦機接口的適應癥范圍將努力從脊髓損傷擴大到腦卒中、漸凍癥、癲癇等腦疾病,甚至未來在抑郁癥、老年癡呆等疾病中發揮作用,應用場景廣闊。麥肯錫預測數據顯示,2030至2040年全球腦機接口醫療應用市場規模將達到400億至1450億美元。
近年來,中國腦機接口產業在過去幾年快速發展,腦機接口技術正在從實驗室跨向市場。例如,清華大學神經工程實驗室孵化了國內最早投身產業化的企業之一——博睿康科技有限公司,曾為清華大學的首批腦機接口臨床試驗提供關鍵技術支持。根據中國電子信息產業發展研究院公布的數據,2024年我國腦機接口市場規模已達32億,年增長率為18.8%,預計到2027 年將超過55 億元,醫療應用占比超46%。

《鋒面》記者體驗氣動手套 劉碧雯攝
據上海階梯醫療的總經理助理陳垚旭介紹,在神經電極等部分核心技術上,中國處在世界領先水平。該公司研制及生產的神經電極是目前全球最小尺寸、柔性最強的神經電極,截面積僅為Neuralink所使用電極的1/5到1/7,柔性超過Neuralink的百倍,讓腦細胞幾乎“意識”不到旁邊有異物,最大程度上降低了對腦組織的損傷。
今年3月底,該公司聯合中科院、華山醫院成功開展了中國首例侵入式腦機接口的前瞻性臨床試驗。該重要原創性突破標志著我國在侵入式腦機接口技術上成為繼美國之后,全球第二個進入臨床試驗階段的國家。
“以腦機接口為代表,腦科學領域發展近年獲得了很多政策支持。”陳垚旭表示。2024年工業和信息化部等七部門首次將腦機接口納入未來產業目錄,隨后,工信部又配套出臺倫理指引與標準化技術委員會籌建方案,系統性推動技術研發與產業轉化。
“需要適當降降溫”
“醫生,我就想做腦機接口,為什么做不了?”“這個技術要做病情評估,看到底適不適合。”這樣的對話,時常在楊藝的門診中發生。所有患者都試圖抓住這根“救命稻草”,但真正能做腦機接口的人卻不多。
對于那些落選的患者,楊藝只能反復解釋:“眼下腦機接口技術在臨床應用的初級階段,為了保證安全和療效,我們篩選試驗者的標準比較嚴格,如年齡、病情程度、康復潛力、能否堅持高強度訓練等等。”
“目前腦機接口領域獲得了許多關注,媒體流量和產業投資都在上升,同時也把人們對這項技術的期待拉得過高。”洪波呼吁公眾理性耐心地看待這項技術。

《鋒面》記者體驗氣動手套 劉碧雯攝
楊藝認為,腦機接口潛力巨大,但其實際效果、手術標準、適用人群、長期風險等方面仍存在諸多未知,缺乏統一標準,需要進一步積累病例數據、驗證其安全性與有效性,再推廣至臨床治療。“醫生不能為了做而做,需要在倫理、風險和潛在收益間謹慎權衡。”
在技術層面,潘綱表示,信號采集精度、長期穩定性(如電極材料)、算法解讀能力,每個環節都有需要攻關的點。“比如,電極或者芯片的材料會影響大腦數據的質量;數據質量又會影響算法解碼的好壞。”
他介紹,目前人類對大腦的認知仍比較有限。“人腦約有860億神經元,其中負責人腦高階功能的大腦皮層有近160億個神經元,現有技術僅能記錄極小部分信號,這對后期人工智能算法解讀更多大腦信息要求很高。”

半侵入式腦機接口NEO 劉碧雯攝
對于產業發展,洪波認為,目前我國產業鏈的完整程度足以支撐聚焦于明確疾病的腦機接口產品的研發,但創新鏈條還有待補齊。“一些關鍵芯片,已經實現了國產替代,但低功耗無線通訊芯片、高密度饋通等關鍵器件,還有待突破。”
不過,他認為這并非是因為科技水平和人才短缺的問題,而是科技創新和產業創新有“縫隙”甚至是“鴻溝”,導致科技成果轉化和人才培養沒有跟上市場和產業發展的需求。“腦機接口的科技成果不能停留在論文中,要拿到實踐中去檢驗;人才培養不僅要打好學科基礎,還要在干中學。”

洪波講解植入腦機接口多中心注冊臨床試驗情況 楊瑞攝
此外,潘綱特別提到,加快推進產業發展,一項關鍵的任務就是標準化,包括硬件集成、數據接口、通信協議、性能規范等多方面的標準化。例如,通過神經數據的標準化,可以提高數據質量和可用性,并使得不同研究之間的數據共享,對于算法的開發和優化至關重要。
值得注意的是,北京大學醫學倫理與法律學系副主任、副教授劉瑞爽提醒,腦機接口可以收集、處理、存儲、管理和分析大腦數據,進而傳達個人情感、想法、愿望、愛好等,也增加了隱私侵犯的風險,“大腦是我們隱私最隱秘的部分”。因此,他建議建立嚴格的數據隱私與倫理審查機制,并在法律上明確責任歸屬,“如果AI讓人類犯錯,應該由誰來擔責?”
不過,在洪波看來,目前腦機接口解碼主要集中在較為簡單的運動和視覺解碼,遠未到能“讀取”和“改變”人類思維、記憶等高級認知活動的“科幻”程度。“如果腦科學是一本100頁的書,我們才翻開第1頁。”
記者:楊瑞 劉碧雯 陳艷欣
來源: 央視網